〔第四章〕-《荣宝斋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“没干什么,就是想揍他。”张幼林满不在乎地回答。

    赵和捂着脑袋告状:“刘爷,这小子想杀了我,您管不管?”

    刘一鸣觉得挺有意思:“嗬,这小子还挺有种,小子,他比你高半头,你也敢揍他?”

    张幼林走到栅栏边:“大叔,这儿没事儿,您还是睡觉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小子,老实告诉我,你还想干什么?”刘一鸣饶有兴味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一会儿您走了,我还要揍他,揍得他讨饶为止,我还要告诉这屋子里所有的人,谁敢再欺负我,我就跟他干到底。”

    “嘿!他妈的,来了个生牛犊子!人儿不大,胆儿倒不小,我还不信就治不了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叔,到哪儿也得讲理,是他先动的手,你为什么不管?”张幼林理直气壮地质问。

    “别废话,我就看见你打人了,老子得管教管教你,还反了你啦?”刘一鸣边骂边用钥匙开牢门。

    “大叔,你要是敢动我一下,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,不信你就试试!”

    刘一鸣大惊,立刻停止了开门的动作:“别价,你撞死了不要紧,我他妈就得丢饭碗,你给我好好待着。”

    老梁插话了:“刘爷,要不您给他换个地方吧,守着这小子,我们睡觉都不踏实。”

    “对,大叔,还是给我换个地方吧。”张幼林巴不得离开这间臭烘烘的牢房,刘一鸣答应着:“好好好,你先忍几天,老实给我待着,容我给你相个去处,小子,你也别叫我大叔,还是我叫你大爷吧,你是我大爷行不行?你可千万别拿脑袋去撞墙,听见了吗?”刘一鸣真怕这混不吝的小兔崽子闹出什么乱子再把他的饭碗砸了,随后几天,他没敢怠慢,挖空心思地给张幼林琢磨去处。

    庄虎臣一连几天都待在家里,没有去茂源斋上班。庄虎臣和陈掌柜闹别扭的事很快在琉璃厂传开了,也传到了张李氏的耳朵里。她听了这个消息,不觉心中一亮,立即打点好贵重的礼品,和张山林打了个招呼,叫上林满江,坐着马车就奔庄家去了。

    夫人要把庄虎臣请到松竹斋来,林满江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不靠谱。在颠簸的马车上,他对张李氏说:“夫人,您这是瞎费工夫,庄虎臣哪儿那么好就说动了?就算您磨破了嘴皮子,我怕他也不会来。”

    张李氏显得胸有成竹:“我看不一定,成败就看咱的诚意了。”她看着林满江,“庄虎臣要是来了,就只能委屈你了,毕竟……你是咱松竹斋的元老了,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,还得请你……帮帮我,咱们共同渡过这个难关。”这番话,张李氏发自肺腑,说得也很真诚。

    林满江被感动了,他想了想,坚定地表示:“您的心思我都明白,我也把话撂这儿,只要庄虎臣愿意来,跟咱们一条心把松竹斋给保住了,我林满江没二话,保证一心一意给他当好大伙计!”

    张李氏点点头:“我替张家谢谢你了,满江!”

    庄虎臣住的是个农家小院,房檐挂着干辣椒、老玉米,墙上靠着独轮车,猪在圈里哼哼着,看家狗“汪汪”了两声又懒洋洋地趴在地上,院子里还有几只在觅食的鸡。

    对这两位不速之客,庄妻不敢怠慢,她赶紧迎进堂屋,端上茶,然后就小跑着去三叔家叫回了庄虎臣。

    庄虎臣对张李氏和林满江的到来颇感意外,他从院子里紧走几步进了堂屋,张李氏和林满江从椅子上站起来,庄虎臣张罗着:“哎哟,张夫人,满江兄弟,稀客呀,快请坐,快请坐。”

    张李氏和林满江落座,林满江关切地问道:“虎臣兄身体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“凑合吧。”庄虎臣看了看八仙桌上堆着的礼物,目光转向了张李氏,“夫人您看让您破费了,茂源斋和松竹斋都在一条街上,这街里街坊的都不是外人,我庄虎臣可担待不起,待会儿……您还是拿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庄先生,我们今儿个来是有求于您的。”张李氏单刀直入。

    “夫人客气了,虎臣只不过是一伙计,一切都得听东家的,帮得上帮不上您可真不好说。”松竹斋的事庄虎臣大体上知道一些,他一时掂量不出这二位的来意。

    “庄先生,我们不绕圈子,我今儿来,是想请庄先生出面,经营松竹斋。”张李氏说得十分恳切,庄虎臣顿时一愣。张李氏继续说道:“松竹斋如今的状况您恐怕也清楚,眼看就撑不下去了,我是一妇道人家,见识少,也没别的办法,但公公临走前把松竹斋托付给我,我不能对不住张家的列祖列宗,不能让它就这么倒了。”

    “夫人,您过虑了吧?松竹斋哪儿至于呀?”

    “庄先生,我跟您说的都是实话,眼下,整个琉璃厂也只有您有本事使松竹斋起死回生了。”

    “虎臣兄,你的本事在琉璃厂众人皆知,你来了,我给你当伙计!”林满江说得也十分诚恳。

    张李氏拿出一个紫锦缎子面、做工精美的盒子,双手捧给庄虎臣:“这是我留给您的,我等您!”庄虎臣一时愣在那儿,脑子里盘算着是该接还是不该接。庄妻看了看张李氏,又看了看庄虎臣,替当家的双手接过来。

    张李氏站起身:“我儿子还在大狱里呢,我还得想辙去,松竹斋就拜托您了!”张李氏深深地给庄虎臣鞠了一躬,然后和林满江一起离开了庄家。

    紫锦缎盒子里装的是一张松竹斋掌柜的聘书,看着这张聘书,庄虎臣可犯起难了。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,眉头紧皱。庄虎臣心里明白,这个掌柜可不是好当的,自己一旦迈出这一步,后半生就要和张家荣辱与共了。这是一场以命运为筹码的赌博,庄虎臣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,我赌得起吗?

    这天,庄虎臣屋里的油灯亮了一宿。

    刘一鸣终于给张幼林找到了去处,他领着张幼林出了牢房,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着,走廊两侧都是带木头栅栏的牢房,牢房里的犯人们大声取笑着张幼林:

    “哟,小白脸儿,跟大爷我住一间吧,我会好好侍候你的!”

    “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像个娘儿们,就他还敢杀人?”

    刘一鸣边走边呵斥着:“干吗呀?都他妈把嘴给我闭上……”两人来到走廊拐角处的一间牢房前,刘一鸣把牢门打开,看着张幼林:“我的大少爷,你不是想换间房吗?这事儿我给你办了,你要是再不满意我可没辙了。”

    牢房里,只见一个四十来岁、一脸大胡子的汉子端坐在一堆稻草上,他面相凶狠,两眼却炯炯有神。此人是个西北侠士,也是马帮的头领,名叫霍震西。

    霍震西本来独住一间牢房,见又关进一个人,不由大为光火,于是开口便骂:“哪儿蹦出这么个小兔崽子来?姓刘的,你要是不怕我把这小子剥皮生吃了,就关进来!”

    “老霍,你要是真有这副好牙口,就把这小子生吃了,我怕什么?大不了你丢脑袋我丢饭碗,算起来我也不吃亏。”刘一鸣并不在乎老霍说什么。

    张幼林一本正经地看着霍震西:“这位大叔,您在外边经常吃人吗?干吗不先把刘爷吃了,刘爷个儿大,长得又肥,可比我经吃!”

    霍震西故意狞笑着:“小子,算你还有点儿眼力,告诉你,这姓刘的肉太老,不好吃,还臭烘烘的,老子还是吃你吧,等姓刘的一走,我先一把捏死你,然后再剥皮抽筋……”

    张幼林笑起来:“大叔,您真好玩儿。”

    “老霍,你他妈的嘴里干净点儿,惹怒了刘爷,我给你上个四十斤大镣,让你尝尝滋味。”刘一鸣呵斥道。

    霍震西冷笑着:“你就不怕老子出去宰了你?”

    “你怕是出不去啦,就你这案子,轻了来个充军发配,重了没准儿就是斩立决,你高兴什么?”刘一鸣有些幸灾乐祸,他锁上牢门,隔着栅栏对张幼林说,“小子,给你爹写个信,让他在外面多使点儿银子,四处打点一下,兴许能把你办出去。”

    刘一鸣走了,张幼林转过身,好奇地看着霍震西,霍震西凶相毕露:“看什么?再看老子宰了你!”

    张幼林并不害怕,他往霍震西身边凑了凑:“大叔,你知道刘爷为什么把我调到这个号子吗?”霍震西挪了挪身子,很不耐烦:“我管你怎么来的,惹烦了我就拿你出气,你要是怕了,就让那姓刘的给你再换个地方,这个号子老子一个人住挺好。”

    张幼林严肃起来:“大叔,我看您脾气不好,我也不想惹您,可您也不能欺负我,要是您欺负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样,老子欺负你了,你个小兔崽子能把我怎么样?”霍震西不屑地盯着张幼林。

    “那我就趁您睡着了,把尿桶扣在您脸上,反正您不能不睡觉吧?”张幼林心平气和地说。

    霍震西眼睛一瞪:“你敢?我看你是活腻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的是如果您欺负我,大叔,不信您去问问刘爷,我是怎么来的这儿。”霍震西坐起来,上下打量着张幼林,心想:咦?我还真走了眼了,这小子还真有一肚子坏水。

    接下来,霍震西和张幼林两人井水不犯河水,谁都没再搭理对方。

    庄虎臣想着心事,在琉璃厂街上匆匆走着,浙江湖州湖笔供货商蒋志文迎面过来,大老远地就打上了招呼:“哎哟,这不是庄掌柜吗?咱们可是好久没见啦。”

    庄虎臣停住脚步:“蒋先生,您可千万别这么说,我在茂源斋就是一伙计,不是掌柜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知道,你们掌柜的姓陈,可那不是摆设吗?谁不知道茂源斋实际拿事儿的是您庄先生啊。”

    庄虎臣不想再解释,他转了话题:“蒋先生什么时候到的京城?”

    “到了一个多月了,我住在江浙会馆,有工夫到我那儿喝酒去,我还得在京城住阵子呢。”

    庄虎臣有些奇怪,试探着问:“蒋先生,平时您一到京城都要在琉璃厂各家铺子走一走,这次怎么不声不响呢?”

    “怎么没去?琉璃厂我转了好几次,各家铺子都转到了呀!”

    “去茂源斋了吗,我怎么不知道?”

    蒋志文想了想,一拍脑门:“你看我这记性,想起来了,茂源斋我是没去,因为你们陈掌柜和账房先生去会馆找过我。”

    “陈掌柜和账房先生找过您?我怎么都不知道啊?”庄虎臣很惊讶。

    蒋志文四下看看,见没有熟人,凑近庄虎臣小声说道:“庄先生,您不提我还忘了,陈掌柜找我是核实一下上次我们成交的那批湖笔的进价,唉,陈掌柜这个人,心眼儿太多,他怀疑庄先生您从中得了好处……”

    “天地良心,咱们谈价钱从来一是一、二是二,这方面您蒋先生最清楚啊。”庄虎臣显得很严肃。

    蒋志文摊开双手:“说的是呀,我对陈掌柜说了,这批湖笔是大路货,靠的是薄利多销,我给谁的价格都是一样的,庄虎臣就是想从中拿好处也不可能。我说了,陈掌柜,这就是您外行了,庄虎臣如果想拿好处,他也不会在湖笔交易上做手脚,这么说吧,他倒腾几块古墨就行,这里面水就深了去啦,而且银子挣得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
    “陈掌柜怎么说?”

    蒋志文有些为难,他沉吟片刻,轻声说道:“庄先生,我说了您别生气,陈掌柜说,哦,原来如此,看来我得查查墨的进价了。”

    庄虎臣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几下,他一声不吭,扭头便走。蒋志文在后面喊着:“庄先生,庄先生,我可什么都没说啊,您别往心里去……”

    陈掌柜正坐在茂源斋前厅的太师椅上吸水烟,庄虎臣气冲冲地走进来:“掌柜的,我有话要说。”

    陈掌柜摆摆手:“有事儿一会儿再说,你先带伙计们到库房倒腾一下宣纸,这两天天气潮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我现在就得说,不然我心里堵得慌。”庄虎臣站着没动。

    陈掌柜拉下脸来:“好好好,你说!”

    “掌柜的,我在茂源斋干了几十年了,干得怎么样,您心里有数儿,我心里也有数儿,您要是信不过我也没关系,和我明说,我走!可您不能在背后坏我名声!”庄虎臣显得很激动。

    陈掌柜一掂量,心里就明白了。他站起身,走到庄虎臣身边,语气也缓和了下来:“哦,虎臣啊,看样子你是见了蒋志文了,这里面……恐怕是有点儿误会,你别听他瞎捣鼓,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?”陈掌柜又耍起了老把戏。

    “别价,咱还是把事儿搞清楚再说,湖笔的账您是核实了,下面就是进墨的账,您也就势一块儿查清楚,我呢,先回家歇着,随时等您的信儿。”说完,庄虎臣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茂源斋。陈掌柜追出来,说了些什么,庄虎臣一概没听见。

    松竹斋里,林满江正在整理货架子,庄虎臣阴沉着脸走进来。林满江迎上去,试探着问:“虎臣兄,今儿个是怎么啦,跟谁生气呢?”

    “满江兄,麻烦你转告一下张家,就说我想好了,愿意到松竹斋来,当个小伙计也行!”听到这话,林满江喜形于色:“虎臣兄,我就知道你会来!”林满江正要拉他到后面坐坐,庄虎臣却转过身,一声不吭地走了。

    牢房里,霍震西懒得搭理这新来的小兔崽子;张幼林呢,也算知趣,尽量不惹这位动不动就想把他宰了的西北汉子,两人相安无事地度着日子。

    那天下午,张幼林刚睡醒,他爬起来,正在舒坦地伸着懒腰,霍震西斜躺在稻草地铺上,百无聊赖地投过来目光,脸上满是嘲弄的表情:“喂!你小子胎毛还没褪干净,怎么也进来啦?”

    “他们说我杀了人。”张幼林回答得满不在乎。

    霍震西蹦了起来:“什么?杀人,就你还敢杀人?他妈的你不说实话我捏死你!”

    霍震西恶狠狠地盯着张幼林,他最见不来那种满嘴里跑舌头的人。

    “有个泼皮无赖找我的茬儿,朝我扑过来,我闪开了,他脑门磕在台阶上,就这么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呢,就凭你,再给你几个胆子也没胆量杀人。”霍震西坐回地铺上,心想,原来也是个受冤屈的人。过了一会儿,他抬起头来再看张幼林的时候,目光和语调中都有了些许的柔和:“我说,看你穿戴像是个少爷,你爹是干什么的?”

    “在琉璃厂开南纸店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点事儿好办,让你爹花点儿银子把死人家属的嘴堵上,再给衙门里的书吏使些好处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叔,您是因为什么进来的?”张幼林好奇地看着霍震西,这是目前他最想知道的。

    霍震西突然又露出一副凶相:“你管老子是因为什么进来的,就你话多是怎么着,给老子把嘴闭上。”

    “您这个人真没意思,动不动就翻脸,我不跟您说话了。”张幼林也生气了,他索性转过身去,把后背留给了霍震西。

    霍震西本是遭人陷害入狱的,一想起这事心里就窝火,不过,也犯不上跟一个孩子过不去。他挪了挪身子,语调有了明显的缓和:“谁让你没大没小的?那是你该问的吗?”

    张幼林没吭声。

    霍震西又问:“琉璃厂我经常去,你家那南纸店叫什么字号?”

    张幼林仍然没吭声。

    霍震西怒了:“老子和你说话呢,耳朵里塞驴毛啦?说!”

    “我不和您说话,您这人属狗脸的,说翻脸就翻脸,我懒得理您。”张幼林毫不掩饰对这位大叔的不满。
    第(2/3)页